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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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流星雨

何芒坐在病床边,看着输液管中绛红色的血液一滴滴缓慢地落着。它们顺着透明的纤细管子流进杨亦萧的身体里,但似乎并没有让他看上去更好些。

他静静地躺在床上睡着了,眼睫微颤,脸颊和手背却都是苍白的,让他看起来像是融化在这些床单和被子里。

她垂下眼,忽然想起第一次看见他的那天。

当时她刚和父亲吵完架,气冲冲地在几个楼层的走廊里乱走。

为什么老是把我当作小孩子?何芒不明白。其实她早就知道母亲去世了,但身边所有的大人对她的说辞还是“妈妈去很远的地方旅游了”。

她想去找舅舅,但他的电话没打通。她心烦意乱地把通信录从头翻到尾,发现自己就算发了疯地想离开这里,也没有任何地方去。

她越想越委屈,越想越生气,一抬手就把那部无辜受难的手机甩飞了。

走廊里安安静静,只有她自己不断抽着气的声音。谁也没有来,不会有人拾起那部手机安慰她,不会有人拍着她的肩膀说“哭吧”,也不会有人轻声对她说“不要害怕”。

她独自一人坐在一条没人经过的走廊上,悄悄落着在医院里最常见又最不值钱的泪水。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冷静下来,擦了擦脸想去把它捡起来。

刚才她显然是太生气了,那部手机被她一路摔到走廊尽头的一处门口,屏幕碎裂如蛛网,黑下去的屏幕里切割出很多双破碎红肿的眼睛。她抽咽着俯身伸出手拾起它,站起来一抬头,正好透过门上的小窗看到了那个人。

空无一人的长廊里沉闷而寂静,何芒的目光猝不及防地与那个人对视上,愣愣地在原地呆住了。

她见过他。

杨亦萧坐在病床上,正专注地看向窗外。

点滴袋里的药水落得很慢,他明显还要在这儿待很长的时间。但他似乎并不焦灼,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窗外那片枯燥的天空和云彩。

他的眼神是那么沉静、那么淡然。何芒的脸上还残留着没擦干的泪水,就那么站在淡绿色的小门后看着他。

冬日午后的阳光没有任何温度,和她一起静悄悄地待在走廊里,什么声音都没有。

血液一点点顺着他的手背流进去,何芒仔细端详着他的脸,发现自己怎么都看不够,从第一次看见他就这样。

那一刻,她躲在门后,莫名其妙地就不想走了。

这么一直看下去也好。就这么一直,一直……

病房门外的长椅上,月升和林初阳人手一根小护士给的巧克力棒,前者低头小心地咬了几下,后者直接一口咬掉半根,腮帮子鼓起一大块,努力嚼着。

“他之前老来这儿输血嘛,芒芒应该是那会儿认识他的。”林初阳看起来还是没什么精神,声音含含糊糊的。

“那你呢?”

“嗯……我是好久以前了……”他闭上眼睛想了想,接着缓声道,“幼儿园那阵吧,他可是我们那儿玩得最野的,就是最厉害最受欢迎的小朋友,我和他都皮嘛,玩得特别好。”

“我还记得他妈妈老是举着一把非常漂亮的小阳伞。”林初阳顿了顿,把甜腻的巧克力努力咽了下去,“后来有一天他突然就不见了,老师说他去外地治病,最近就不来幼儿园了。”

“我想他能生什么病啊,能跑能跳的,上树上得比我都快,所以就没当回事。”他低头又咬了一口,把手里的巧克力棒吃到了底,“谁知道他就一直没有再来。”

杨亦萧就这么长长久久地辗转于异乡,开始了漫长的、磨人的治疗。

月升在看见杨亦萧拿药的那天,眼尖地瞥到了药瓶子上的字——奥贝安可,是一种去铁酮片,主要用于铁中毒或因输血治疗铁负荷过多的地中海贫血患者。

而地中海贫血,重度的话……

“后来我才知道他的那个病是怎么回事,还是在我爸妈说话的时候偷听到的,”林初阳说,“说是他妈妈想再生一个小孩儿用脐带血救他,结果后来孕检筛出也是重度地贫,只能拿掉了。他爸爸大概是受不了这种结果,直接丢下他们跑了,开始那几年每个月都寄些钱回来,后来就没影了,大概是以为……”

“以为他儿子已经死了。”月升心里一沉,“重度地贫患者很难活到成年。”

她在心里飞快地想着,地贫除非骨髓移植,否则根本无法治愈。

“是啊,没想到他这么厉害。”林初阳干笑了一声,“去年……今年一月份,过年那会儿他才回来,但十一中这么偏,从前的小伙伴们大多在市里,也就只有我认识他了。”

这种时候回来……月升无言地看了他一眼。

林初阳故作轻松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是啊,他这是放弃治疗啦。”

这是一句玩笑话,但谁也笑不出来。

月升的心里忽然涌起一阵难过,她以为自己已经过得很丧很不容易了,到头来……大家怎么都这么不容易呢。

她想起杨亦萧那双笑起来弧度好看的眼睛,想起她要他注意少吃糖时,他那句淡淡的“我不一样的”,原来是这么个不一样法。

那个善解人意、开朗阳光的人,那个总是安慰她,总是对身边所有人都很温柔的人,原来一直都在等死吗?

大部分地贫患者都会有一种特殊的面孔。皮肤非常黄、颧骨突出或者眉距增宽,这些杨亦萧在网上查过很多次。

幸运的是,因为母亲从前是护士,他的病发现得早,很小的时候就开始接受规范治疗,努力输血,又努力打去铁胺防止铁过载……所以他的外表上并没有任何异常,因为遗传了母亲的苍白肤色和浓而深邃的眉眼,他看起来和正常的小孩子别无二致,甚至还更好看些。

无论怎么看都无法把他自己和那些网络上的形容联系到一起。

但他又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就像一个从里开始腐烂的橘子,金玉其外,内里早就朽烂不堪了。

轻度地贫患者没有大碍,中度患者大多能活到成年,而重度……

他自己卡在中度和重度中间,情况说不上乐观。从幼儿园那会儿,就已经开始躺在医院无止境地输血和打去铁胺除铁,长期输血会导致铁过载,会压迫脏器,也会要了他的命。

去铁胺打得非常非常慢,一滴就是好几个小时,他对那段时光的记忆只有高悬的药水瓶和窗口露出的那一小块蓝天。

那个时候的去铁药很贵,父母要负担输血的费用,又得焦头烂额地去买去铁的药剂,辗转于各大医院带他治疗。而他就像一个空洞漆黑的炉子,一把火把他们辛苦赚来的钞票焚烧得干干净净。

后来……那个没出生的孩子离开之后,父亲好像一直觉得是自己的错,积郁多年的压力猛然爆发,在一个月亮很大的夜里离开了。

可能是后悔生了自己吧?他有时候也会这么想。

然后母亲独自一人带着他,又开始了无休无止的治疗,他再也没出去蹦过跳过,没和小朋友们一起上树掏过鸟窝,他所有的童年时光都耗在异乡的医院里进行枯燥乏味的检查和输血,阳光照在身上的感觉他都记不清了。

直到去年年底,他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就到这里了。试过了,真的很努力地试过了……但没有办法。他看到那个医生欲言又止的表情,忽然对母亲笑了。

他仔细端详着母亲眼角的皱纹,轻松地说:“我们回家吧。”

杨亦萧在半夜醒过来。他先看到的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医院天花板,还有高悬的药水袋。他的目光迟缓地向下游移,落在了身侧的何芒身上。

她小心翼翼地蜷着胳膊,垂下的眼睫微微颤抖,已经睡着了。

医院寂静的夜晚还带着一丝强打精神的微弱嘈杂,偶尔有护士推着药盘走过,留下叮叮当当的声响。还有睡不着的小孩子低低的哭闹声,这些零碎的声音好像很远,又好像近在眼前。

四个人都没回家,他一偏头,看到了坐在墙边两把椅子上的那两个人,椅子明显是何芒去值班室顺来的,他们已经蜷坐在上头睡着了。

林初阳的脑袋朝月升的肩头小心地歪着,后者的头朝着相反的方向,用一只手撑着脸。再仔细看看,就会发现林初阳的手从椅背后僵硬地伸了过去,没有碰到她,而是松松地围住,怕她睡沉了掉下去。

月升身上还歪披着林初阳的长袖训练服,垂着脸紧紧地凝着眉头,好像在做噩梦。

杨亦萧的目光无声地扫过他们,最后落在了旁边的窗户上。星星小而暗淡,浓重的夜色紧紧贴着玻璃,实在不算什么美景。他盯着那片被切割开的小小天空,心想,自己怎么永远都看不腻呢。

如果能一直这么看下去就好了。

一直,一直……

杨亦萧的母亲头上包着一块漂亮的花头巾,踩着一地暮色推开了甜品店的门。

小店里还坐着几位顾客,听到门口的风铃声,纷纷对她微笑着打招呼。小木柜上的绿植与烤箱一同散发着迟钝的甜香,柜台后的杨亦萧对她点了点头,何芒端着刚做好的小蛋糕从烘焙屋探出头,月升立马掀开帘子一言不发地接过来,走到桌边在那些顾客面前放下。

林初阳坐在墙边的一张小桌旁,大爷似的“啧”了一声:“大哥,有道是顾客就是上帝,你倒是笑一个嘛。”

那个不苟言笑的小姑娘往他的方向漫不经心地瞄了一眼,林初阳立刻噤声:“那……那就我笑一个。”

他大大方方地咧出一口白牙,把那些顾客都逗笑了。

一切如常,这份欢乐和温馨简直是梦里都不敢想的场景,杨亦萧的母亲内心惊讶一瞬,眼眶里忽然涌上一片潮湿。

几个月前儿子对她说的那句“我们回家吧”曾让她无比难过,同时又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解脱。长年累月地带着孩子东奔西走寻医问药,一个个透明的输液瓶子几乎把他们和所有的温暖欢乐都隔绝开了。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高高悬挂的药水袋把又冷又冰的液体送进儿子的血管里,把他的温度一点点带走。

她忍住眼里那股酸酸的暖意,给了他们一个十足美丽的微笑。

杨亦萧的母亲去市里给杨亦萧买药的时候是周六清晨,并不知道杨亦萧在当天晚上住进了医院。第二天下午,他们四个就赶着回到了店里,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般收拾好了桌椅板凳,打开烤箱,匆忙开门。

谁也没再提昨天晚上的事,四个人心照不宣地怀揣着同样的隐秘,一如往常地上学下课,再一起去甜品店帮忙干活。保守同一个秘密甚至把他们的距离不知不觉拉得更近,一起走向甜品店的时候,就连月升似乎都对林初阳魔性的嗓音没有那么嫌弃了。

当然,依月升的脾气,这很可能只是看起来而已。

满地树荫的放学路上,林初阳双手提着满满两大袋桃子快步跟在月升旁边,步履矫健却略带一点漫不经心,乍一看好像少林寺拎着两个木桶噌噌踩梅花桩的老僧。

这位老僧似乎早已参透顿悟,超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正在小声唱着一首听不出调子的歌。

“太阳公公出来了,他对我啊笑呀笑,我……”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看着忽然停下步子的月升愣了一下,以为她又迷路了:“怎么了大哥,前面直走再左拐。”

月升没有理他,仍是站在原地盯着手机。过了一会儿,林初阳从她嘴角扯起的细微弧度准确判断出她这是笑了,忙说道:“大哥,是不是有句话叫‘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来着?”

而他大哥直接选择性地忽视了这个问题,张口问道:“芒芒说月底有场流星雨,要不要一起去看?”

其实在林初阳眼里,流星雨那些劳什子不过是天上乱飞的破石头,它们就像他大哥一样,冷漠坚硬,又没他大哥好看,连心都没有。

但是,只要能和她一起,哪怕是去深山老林里喂蚊子——

“我愿意!”

在元嘉十一中小有名气的何芒其实在半个月之前就查到了这场流星雨的信息,但她当时正全身心地专注于学习烘焙,只在页面上蹦出来的几行字上扫了一眼,就低头把那些星星和满天飞舞的面粉、糖霜揉到一起去了。

杨亦萧的妈妈回来那天他们匆忙赶回甜品店,何芒飞快地揉面开烤箱,在月升嗡嗡的打蛋清声中,她忽然想起了那些被她抛到脑后的流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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