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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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白杨亦萧萧

梦里她又在窥视着那扇小门。

贴着墙边,透过门缝小心往里看,那个眼角有一颗痣的男生老老实实坐在迎着门的那把椅子上。正午浓烈透亮的阳光毫不费力地挑开帘子落在他的身上,让他的皮肤像吸血鬼一样白得发光,耳郭几近透明。

他微垂着头,一言不发地听着桌对面的医生重复着相同的话,光线耀眼,看不清他的表情。

月升的呼吸沉重起来,她看到屋里那个人的头发忽然变长,眼角的痣在光线中迅速消失。

她屏住呼吸,惊讶地认出了那个穿着蓝白条纹病号服的人是自己。

桌子对面穿白大褂烫着卷发的女人面孔模糊,正细声细语地问她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椅子上坐着的那个她低头垂着眼,右手轻轻捂着缠绕绷带的左手腕。

躲在门外的月升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她觉得自己的视角好像和桌子后穿病号服的那个她瞬间重合。

她一抬头,冷冷说道:“我不会再这么做了,别说了,让我走吧。”

穿白大褂的女人惊讶地望向她。她闷声站起来,越过这个刻意温柔的女人,一步步向门口走了过去。门后的月升心脏一阵似鼓点般密集的狂跳,躲避不及,然而穿病号服的那这个月升好像完全没有看到她,漠然用没缠绷带的那只手一把拉开了门。

“吱呀”一声,门后出现了一间熟悉的教室。

月升有些惊讶地站在这间教室门口,屋里正在上语文课,她看到自己歪枕在一条胳膊上,盯着课本上史铁生的那张和蔼亲切的笑脸发呆。

冬日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斜落在她的发梢和肩头,带去一片微弱的暖意。

老师正在指着黑板讲《我与地坛》,前排的学生们低头飞快地记着笔记,角落里的几个女生在偷笑着传小字条,靠窗的胖哥用一双聚光的小眼睛小心翼翼地瞅着老师的方向,趁女老师一侧头,立马把桌洞里的绿豆糕塞进了嘴里。

月升恹恹地盯着摊开的那页课本,史铁生正对着她静静地微笑。

没人看出他难过得要死,她想,这真要命。

她的眼神慢慢向上,注意到了门口的人。

班主任和她的目光交接一瞬,对正在讲课的李老师招了招手。他的眼神有些复杂,边小声说话边不放心地下意识看向她。

她心里涌上一股慌怯,莫名其妙地抬起头,听到李老师有些为难地叫了她一声“月升”。她沉着脸努力压抑住狂跳的心,经过女生们嬉笑投掷的小字条,经过吃得衣襟上满是白色碎屑的胖哥,经过笔尖动得飞快的班长,走出了门。

她不为人知地怀着隐秘而巨大的恐慌,面上冷静地问道:“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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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主任的眼神里是刚才那阵犹疑的为难,同时掺了些同情进去,他压低声拍了拍她的肩膀:“月升你听我说,你父母今天回国的航班……”

后面的话,她听不清了。

一直躲在门后的月升看到另一个自己沉默了一阵,忽然丢下站在原地的班主任跑了起来。

她长长的头发朝后飞舞,瞬间拉长的走廊里落满刺眼的光。月升下意识地跟着那个头也不回的自己一起跑,走廊太长了,好像怎么都到不了尽头,边缘锋利的光影有着中世纪油画一样的质感,她一边跟着跑一边心下一慌,又来了,她想。

从尽头处穿过来的金光把整条走廊都涂抹成危险的金色,她一路追着这道没有边际的光,好像随时都会消融在其中。

月升跑得大口喘息,她停不下来,但十分镇定。

这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她放慢步子跟在另一个自己身后,镇定而冷静地大口呼吸,等待自己从这个缠着她不放的梦里醒过来。

三个月了。

不论是梦里,还是现实中,她总是在迷路。

对于元嘉十一中三班的老师同学们来说,熊月升这个新同学大多数时间看着都凶巴巴的。

明明是个还挺好看的小姑娘,却有一双在凶神恶煞和看破红尘间来回切换的眼,以至于所有人都对她下意识地敬而远之。谁也不知道,她老挂着一副冷冷的表情,除了因为“中二”病,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睡得不好,一直都没什么精神。

月升在一夜没有停歇的奔跑中猛然清醒过来,挣脱了那条无尽的走廊。

刚刚五月初,熹微的日光落在她身上已经满是初夏的暖意。她一言不发地盯了一会儿天花板,起床穿衣洗漱,背上书包走到街口的早餐店里吃早饭。

舅舅和舅妈都在镇医院任职,她起床的时候一般是见不着人的。她在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独自一人,这样也好,不用强打精神应付亲戚朋友那些关切到让她害怕的眼神,不用装作自己一切都好,随便怎么哭丧着脸都行,这样小小的自由让她觉得无比安心。

在热闹的早餐店里,各色人群来来往往,成群结伴的学生和准备上班的小职员们有说有笑地走进来,边咬着油条大饼,边谈论一些生活中有趣的事。

她独自一人坐在窗边的位置,刚低头喝了口热豆浆,窗外就响起了一声满是惊喜的“大哥”。

月升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努力仰起头,面无表情地大口把豆浆喝完。林初阳大概自带那句“人生何处不相逢”的设定,这几天老是能莫名其妙地碰见她。就算两人只是在下课时擦肩而过,他也会飞快地来一遍字正腔圆的“大哥好,大哥再见”,使路过的女生们纷纷投来疑惑但赞同的目光,看得她非常不自在。

林初阳兴冲冲地对她招了招手,转身就跑了进来。

他端着一盘热腾腾的包子刚在桌边坐下,旁边的月升就把空纸杯往桌子上一放,站起来转身就走。

林初阳“哎”了一声,抓起两个包子快步跟了上去。

此时清晨的雾气已经散尽,行道树下有几只肥胖的喜鹊正在悠闲地跳着脚,漆黑的尾羽在饱满的光线里透着几抹绿幽幽的光。

它们困惑地歪了歪头,似乎感觉到有人正在接近,惊叫着扑棱着翅膀哗啦啦地飞了起来。

平常干什么都慢一拍的林初阳奇迹般地跟上了闷头快走的月升,又惊异地看到她准确地摸到了一个路口之外的镇医院门口。

还有比这更让他感觉神奇的。

在看到医院门口左顾右盼的那个人时,林初阳手里抓的包子一松直直往下落。

然后一旁的月升飞快地伸手一接,一言不发地将包子塞回了他手里。

那个让人觉得眼花缭乱的小姑娘闻声转过三只睁大的眼睛,先是看了看那袋命途多舛的肉包,又看了看和她一样不知所措的林初阳,组织了半天语言,才惊讶地问道:“哥你干吗呢?”

林初阳手里举着包子,呵呵地笑了:“芒芒,这……是我大哥,介绍你认识一下?”

经过那条别扭无比、尴尬异常的上学路之后,林初阳痛定思痛,很快就发现了更简单有效的另一个办法。别看他平时动作慢吞吞的,脑子居然转得还挺快。

于是一天傍晚放学,月升照常跟着何芒在路口一拐,心照不宣地跟上前面那个人时……怎么看到好像前头多了个人?

何芒“嘶”了一口气,眼睁睁看着前面那个熟悉无比的身影紧挨着杨亦萧,非常不厚道地冲她们做了个招牌性的“雨刮器招手”。

月升一低头:“芒芒,我们走。”

“不不不……”何芒恳求地抓着她的手,眼里是瞬间闪过的犹疑和莫大的决心,声音里透出些许慌张,“我们不走不走。”

她像一只小猫,坚持地可怜巴巴地望着月升。

月升轻轻叹了口气,刚一点头,何芒转眼就喜笑颜开,亲昵地挽上她的胳膊:“月升最好了。”

这个格外少见的大型尾随计划在第一天就宣告失败,她们先是看到前头的两人在甜品店门口停了一下,刚一个急刹放慢脚步,杨亦萧已经回头望了过来。

他若有所思地盯着这两个鬼鬼祟祟的人,皮肤在暮光里有一种格外发暗的白。他想了想,对她们问道:“要不要来店里坐一下?”

甜品店里拉着漂亮的布艺窗帘挡光,柜台和墙上的架子上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很多小小的盆栽,灯光亮而温柔,像一层薄纱轻轻覆在玻璃橱窗上。

店里弥漫的甜蜜气味让月升立刻平静下来,她跟着惊喜无比的何芒在靠墙的一张桌子旁坐下,专心地闻起这股好闻的香气来。

他们刚坐下没多久,柜台里的女人就端出来一盘小点心轻轻搁在桌上。那个女人四十多岁,保养得非常好,只有眼角有细碎的皱纹,而那双眼睛却又非常清澈明亮,眼尾处挑起一道好看的弧度,这点小小的瑕疵也就显得微不足道,好像美玉上一个极不起眼的磕碰。

她的相貌和杨亦萧有七八分相似,低头对他们微微抿嘴笑了笑表示欢迎,就回到柜台后的烘焙屋去了。

林初阳小心地瞅着月升,试探着大哥长大哥短地叫她;月升则专注地盯着桌子上的四个小蛋糕试图分散注意力,强行忽视这个热情过头的小弟未果,又被他的声音烦得血糖一阵自由落体,忙低头大口狂吃了起来;何芒心满意足地用一只手撑着下巴,认真而温柔地凝视着对面的杨亦萧;而杨亦萧……看着斜对面闷头怒吃蛋糕的月升,一言不发地把自己面前的那份推了过去。

这场灾难般的大型尾随,莫名其妙地在灯光明亮的甜品店里结束。

因为怕自己控制不住把林初阳拍飞,月升全程狂吃,等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剩下的三人都十分自觉地把自己的那份小蛋糕推给了她。

窗外传来隐约的蝉鸣和蟋蟀叫声,路旁高大的行道树在晚风里飒飒地抖着深绿的叶片,杨亦萧把这三个蹭吃蹭喝的跟屁虫送到门口,在何芒闪闪发亮的沉醉眼神里轻声叫住了月升:“血糖控制不好的话,最好还是不要吃这么多糖,平时要注意一下饮食。”

月升那张老是看起来哭丧的脸惊讶了一瞬,接着垂下眼嘟囔道:“我都知道,我会看食物的GI值(升糖指数)和GL值(血糖生成指数),也知道每天的糖分推荐摄取量。”

但那又怎样呢。

这句话她掂量了一下,没说出口。她其实都知道,只是不觉得这有什么必要。

父母那么注意健康问题,还不是……

“你也低血糖吗?”月升注意到他那种白得发暗的脸色,用严肃的口吻认真说道,“我看你糖吃得不比我少,别光顾着教育我。”

杨亦萧似乎是愣了一下,转眼笑着轻轻摇了摇头:“我不一样的。”

傍晚开过这里的车稀疏得像偶尔划过的小小流星,和元嘉市里的其他中学不一样,元嘉镇里的十一中靠近郊区,地方比较偏,紧靠着一片茂密的小树林,路边的行道树挺拔翠绿,传来阵阵带着枝叶馨香的蝉鸣。

这家甜品店的光投在街边,像一叶悬着灯的小舟漂在黑夜的海上。

“送你们吧。”杨亦萧刚说完,林初阳已经单手把书包甩在肩后,漫不经心地拦截了他:“我来就行啦。”

一盏一盏路灯高悬,四散着UFO一样的光。何芒挽着月升,对林初阳这种很不厚道的行为表达了强烈的谴责和不满。林初阳“哎哎”着一一应完,冲她使了个眼色:“芒芒,我大哥在这儿看着呢,差不多得了,我可是你哥,血脉至亲啊。”

“乱讲,在生物学上我们是两个毫无关系的独立个体好吗?”何芒哼了一声,声音却带了一丝柔软。她忽然想起很久之前的一件事,对身旁一直闷头走的月升轻轻说,“月升,月升,你知道他为什么是我哥吗?”

月升一直在想杨亦萧刚才那个意味不明的笑容,没有注意到这两个人互怼了一路,闻声才回过神。她的声音没什么温度:“不是因为他是你的血脉至亲?”

何芒“扑哧”一声笑了:“月升!”

林初阳倒着走在最前面,嘿嘿地冲月升竖起了大拇指。

“不是的。”何芒五颜六色的短发在微风里飞舞,她停了一下,歪头温柔地笑了,“是因为他送我回家。”

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

六月一号的一个傍晚,元嘉镇第一实验小学的学生们在镇电影院后台准备儿童节汇报演出。何芒和其他所有小女孩一样,把所有的头发都绾在后脑紧紧扎成一个团子,雪白的小脸上整齐地刷着两片腮红,眼睛圆溜溜的,像漆黑的两颗葡萄。

她躲在深红色的幕布后,悄悄往观众席里看了一眼。

校长、教导主任、美术老师,还有小丽的妈妈……她的目光飞快地在这些人的面孔上落下又飞起,期待又慌怯地在人群中搜寻那个人的身影。

幕布被音乐老师一把拉上,她严肃而温柔地对何芒说:“一会儿就演出了,别乱动。”

何芒不太舍得地往幕布后的方向望了一眼,随即顺从地点了点头。

她们的节目是歌舞《种太阳》,何芒和另一个小姑娘穿着金色的蓬蓬小连衣裙,站在最前面声情并茂地领唱,剩下的小女孩们在她们身后穿着白裙子伴舞。

她和旁边的小女孩拉着手,一边照着老师说的“富含感情”地对口型,一边悄悄在台下黑压压的人群中搜寻那个人的身影。

“我有一个美丽的愿望,长大以后能播种太阳,播种一个,一个就够了……”

她的额头冒出一层薄薄的细汗,在音乐老师的注视和台下响起的掌声中鞠了躬退场。往舞台下走的时候,她的神情有些失望,差点被台阶绊倒。

和她一起唱歌的那个小女孩扶了她一把,细声细气地说:“小心点儿呀。”

何芒点了点头,和退场的女孩儿们一起回到后台。表演完的小姑娘们都很开心,七嘴八舌地讨论一会儿和爸爸妈妈一起去吃麦当劳或者回家看动画片,另一个主唱问何芒结束后要和父母去哪里庆祝,何芒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没有回答。

“我看到我妈妈在台下拍照了!”

“我也是,我也是!我爸的手都拍红啦……”

小女孩们叽叽喳喳的声音在一声咳嗽中戛然而止,十几个梳着同样整齐的团子头、画着同样喜庆腮红的小脸一低,老老实实地排成一队跟着老师走了出去。

后门早已经等着一群不时往里张望的家长,先是其中一个瞥到了姜老师,紧接着所有人期待的目光都一齐涌向了她身后那群穿着打扮一模一样的小女孩。

深夜的光线不太好,她们又化着一样的表演妆,穿着一样的小白裙子,有几个家长倒是真没认出自家闺女是哪个。姜老师喊一个名字,家长应声,一个小女孩就从队伍里跑着跳着扑向父母的怀里,和他们一同回去。

这是级部主任的要求,为了保障学生们的安全,演出结束后必须由家长接送。何芒的名字第二个被叫出来,姜老师清清楚楚地喊了两声“何芒家长”,而等待的人群里并没有任何反应。

何芒低头盯着自己裙子上那朵金色的太阳花,一言不发地用手指揉着裙角的纱。

十几个名字很快叫完,何芒的名字第二次被轮到,姜老师的声音并没有收到任何回应。原本喧闹的队伍里只剩下她和另一个伴舞的小姑娘,她们俩可怜巴巴地站在一起,有了一种莫名的相依为命的感觉。看到那个小女孩努着嘴快哭了,何芒还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她:“没事的,他们应该一会儿就来啦。”

后台的出口不断拥出一批又一批和她们一样表演完毕的小朋友,姜老师把她们安排在新来的队伍里,耐心地把这些孩子一个个交到他们的父母手里。

晚风已经有些冷了,她送完第三拨小孩儿,回头看了看剩在原地的何芒,忽然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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