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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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苍宇澄鲜,星稀月朗,天际遥有一两朵云,暗霞微映。碧湖浩荡,波平若镜。湖心洲上建了一个竹亭,台凳皆为竹制,周围修竹干霄,青翠欲滴,风景佳丽。

此时已当夜深,月透竹林,暗影交错,雅洁清幽。忽然,风动处,飒然一闪,亭中已多了一人,玄衣如染,神骨清奇,飘然出尘,只是脸部苍白僵硬,毫无生气,想是戴了人皮面具。

他走到台前,拂净台椅,缓缓落坐,从袖中取出一支碧玉萧,吐气按声,吹了起来,一曲既起,宛若穿云裂石,响遏碧宵。

过不多时,湖边疾掠来一人,轻轻巧巧落在靠岸的小舟上,起桨入,运力一扳,小舟去势神速,似贴着水波飞行。湖中划开一道笔直的水线,直通向湖心洲。

玄衣人听见水声,放下玉箫,转头望着驰近的小舟,眸中扬起淡淡的笑意,片刻之间,舟已驶到,来人腾身上岸,掠入亭中,看见玄衣人,一贯温和无波的表情起了波澜,露出喜色,低唤道:“叔叔……”

“雪逸……”玄衣人注视着杨雪逸丰采俊美的面容,虽然人皮面具掩盖了神情,却遮不住眼中不自觉的宠溺,“你急着找我,莫非有要紧事?”

一听见这低沉悦耳、充满关怀的声音,杨雪逸焦躁的心情立时便平静了下来,歉然道:“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玄衣人心中了然,“你精明过人,极有主见,南方盟没有你决断不了的事。不过心情郁积,想找我这个老头子倾诉一下苦恼?”

杨雪逸被说穿了心事,脸上一热,“叔叔还没过四旬,哪里是老头子了?雪逸十岁痛失所有的亲人,蒙叔叔收留,抚养长大,教以武功学识,就连闯荡江湖,扬名立万都是叔叔一手操持。雪逸一身皆拜叔叔所赐,有了难解之事当然第一个就想到叔叔了……”

一番话说得情真意挚,发自肺腑,玄衣人虽久经世事,也不禁心中一动,凝目望去,只见杨雪逸俊雅的脸庞映着淡淡的月光,反射出一层柔和的光芒,深邃幽静的眼睛隐含着粼粼的波光,和记忆中的眼睛渐渐重合,分辨不出是幻是真……

杨雪逸见他良久不语,不知自己哪里说错了,试探着叫道:“叔叔……”

玄衣人陡然一惊,急收敛住心神,“说吧,能让你这个南方盟的副盟主头疼的人,世上也不多,难道是……天苍云?”

仅凭极少的线索便能一针见血,杨雪逸为大惊佩,“叔叔果然神机妙算,正是天苍云。这次雁荡山遇险,我费尽心力救他出来,谁知,他竟和魔教的月圣使水若风勾搭成奸,处处维护,简直岂有此理!”

“什么?”玄衣人这一惊非同小可,“水若风和天苍云……”只说了一句,立时又停住了。

杨雪逸甚是惊讶,玄衣人向来镇定自若,有泰山崩于前色不变的定力,跟随他十五年,从未见他动过声色。听了天、水两人有私,竟然也这般失态,可见此事之惊世骇俗。

沉思片刻,玄衣人眸光渐渐变得冷峻,“此事非同小可,如果传到江湖上,两人必定身败名裂。若无证据,你绝对不可胡乱猜疑。”

“雪逸当然知道严重性,要不是亲眼见两人衣衫不整,搂抱亲密,怎敢随便怀疑?当场我也追问过天苍云,他一味搪塞,事后又一直躲着我,任凭我磨破嘴皮,他就是一语不发。苍云向来疏淡豪迈,从不曾有这等扭捏的样子,分明心中有鬼。堂堂南方盟盟主,竟被魔教妖人所诱,一步走错,不但自身难保,更会牵累南方盟。”杨雪逸越说越激动,声音也高了起来。

玄衣人眼神微冷,“在你心目中,是南方盟重要,还是天苍云重要?”

杨雪逸一怔,这个问题他从来没想过,脱口道:“苍云和南方盟不是一体的吗?我是结识了苍云才进的南方盟……”

“你为何要结识天苍云?为何要进南方盟?为何处心积虑让南方盟与风云教誓死不两立?”玄衣人的口气渐渐严厉,“不要在我面前提为武林除魔卫道之类的大道理,你的私心能瞒得过谁?”

杨雪逸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额头冒出了汗。玄衣人一直待他如骨肉,从未说过一句重话,如此疾言厉色,显然心中十分不悦。

“叔叔教训的是,雪逸太急功近利,对人对己,都过于苛责,可是,雪逸身负血海深仇,一日不报,寝食难安……”

眼前又出现了漫天的血光,身体沉重倒下的声音接连不断,火光映红了半个天……

“九宫派三代八十四人尽数被凌白甫杀死,只留下我一个,当时的惨状,我永远也忘不了。到处是血、尸体、断了的手脚、肚肠、人头,惨叫声不绝……”

噩梦般的回忆瞬间袭穿了杨雪逸的心,他控制不住地颤栗起来,玄衣人见势不妙,疾抬手按在他胸口膻中穴,催动内力,一股柔和的真气灌入,镇住了他紊乱的内息。

杨雪逸努力收敛心神,翻腾的气血终于慢慢平稳了,玄衣人扶他坐在竹椅上,责道:“三年前,你大功初成,就因为复仇心切,练功时走火入魔,险些性命不保。我再三训诫你,不可过于激动,要保持心境平和,你始终做不到,若是反复发作,成了痼疾,拖累终身,可怎么得了?”

杨雪逸提内息运转一个大周天,恢复了精神,低声道:“叔叔教诲,雪逸牢记在心。”

玄衣人知道他是性情中人,为了复仇,拼命奋进,时间一长,必定难以支撑,以他坚忍不拔的个性,怎么也不会放弃,自己劝说也是无益,暗暗忧心。

月光下,但见杨雪逸脸色苍白如雪,冷汗淋淋,眼神中流露出些许脆弱,依稀是当年火场中倔立的弱稚孩童,心头一痛,不自禁举袖拭着他额头的汗水,忽然惊觉眼前人已并非昔日小儿,这般举动未免过于亲昵,手一僵,慢慢垂了下来。

转身走到亭边,此时暗夜寂寥,湖面水天一色,星斗交辉,恍然不似人世。

在那场屠杀中救出这个满身仇恨的孩子,究竟是对,是错?

自心爱的妻子永别尘寰之后,玄衣人自认早已心如死灰,冷血绝情,视一切如尘土。又怎么会想到,第一眼看到杨雪逸那清澈乌黑、绝望而又不屈的眸子,居然和妻子如出一辙时,不知怎的,竟毫不犹豫出手救了他,托养在人家,每隔几个月便来传授他武功和学识,不觉便是十六年……

看着杨雪逸一天天成长,一天天变得精明厉害,计谋过人,日益显示出完美成熟,玄衣人心里的隐忧也一天天沉重。埋在他心底的仇恨总有一日会像火山一样爆发,不是怕他毁了别人,而是怕他毁了自己!

玄衣人微微苦笑,为何要替杨雪逸做这一切?难道只是因为他有一双酷似妻子的眼睛?

有时候,连自己也无法解释自己的行为……

杨雪逸察觉到玄衣人的心情,悄然走到他身旁,并肩而立,凝望着星光点闪的湖面,“叔叔,你是怕我将来后悔?”

玄衣人精电也似的目光在他脸上一转,想开导几句,料他也未必听得进去,无奈长叹一声,“我因一己之恨,铸下太多的杀孽,无颜面对世人,这才退隐江湖,谁知又遇上你,多延误十几年。雪逸,千万不要重蹈我的覆辙,误了终身……”

话语中饱含无限沧桑悲凉,杨雪逸悚然而惊,“叔叔,我明白了……”

玄衣人缓缓摇头,“不必再说了,看来你我缘分已尽,该分手了。”

杨雪逸大惊:“叔叔,你怎么……”

玄衣人举手阻止了他,“我说过,我本该早已归隐,只因你,才拖延到现在。如今你已功成名就,自有一片天地,我不必再操心了。今日前来,就是跟你道别的。”

杨雪逸虽然早知会有这一天,可是没想到会这么快,素知玄衣人心硬如铁,言出必践,求也无益,不禁心中酸楚,慢慢撩衣跪倒,“雪逸唯一的亲人就是叔叔,虽然叔叔不肯收我为徒,却尽心传了我一身本领,恩德厚比天地,此地一别,不知何年才能相见,大恩无以为服,请受雪逸一拜!”重重磕下头去。

相处了十六年,玄衣人自然也是难舍,只是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强留也无用,伸手扶起杨雪逸,凝目良久,“但愿你我将来不要兵戎相见……”

声音低微几不可闻,连空气也没有一丝振动。

杨雪逸却听了个清清楚楚,直如当头冰水浇下,彻骨寒冷,玄衣人不会无缘无故说出这样的话,可是这句话背后包含的意义实在太过可怕,简直不敢想象……

一轮皓月已列中天,碧空澄霁如洗,更显月华皎洁,分外清明,照得湖面清澈如画,隐隐有清寒之意。玄衣人心中打了个冷战,不再迟疑,身形略晃,已掠向碧湖深处。

杨雪逸追到湖边,叫道:“叔叔,我想看看你真正的样子……”

呼声在空旷的湖面上荡漾开来,渐行渐远,回音袅袅,久久不绝。

杨雪逸悄立湖畔,怔怔地看着烟水空蒙的湖,说不出的凄清在心中盘旋。

从此只能靠自己孤独奋斗,不会再有支持的眼光在背后赞赏激励……

星如雨拎着药包走进了屋,一眼瞧见水若风凝立窗前的身影,刚刚沐浴过,长长的湿发未干,一袭银衫裹着清瘦的身子,风吹来,衣袂飘飘,宽大如斯。

“你浑身都是伤,不躺在床上歇着,跑来吹什么风?折腾自己也不是这样的。”星如雨生气地扳过水若风,“你就不能听我一回吗?”

滔滔不绝的话突然堵在了喉咙里,那原来皎若明月的脸庞是如此消瘦苍白,全不见昔日的清颜绝色,只有一双眼眸越显得大而幽深,尽管充满倔强和仇恨,依旧掩饰不住深深的悲伤。

星如雨倒吸了口冷气,这种眼光,分明是为情所苦、心碎伤痛。印象中的水若风冷傲无情,从不对任何人动心,在失踪的短短十余日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竟然让水若风憔悴至此?

“来,快躺下,我给你先治伤。”

“不用!”水若风一口回绝。

星如雨皱起细长的眉毛,“你不用隐瞒了,我去过你们掉落的山谷,那里漫山遍野都是天颜花……”

水若风脸色大变,霎时间眸中射出凶狠的光芒,“你胡说,什么都没有发生,天颜花又怎样?那种小玩意儿能奈我何?”

星如雨不动声色,“我什么都没说,你何必激动?”

水若风怔住了,一向冷漠的自己竟失态如此,被星如雨套出了破绽,实在不智之至。

“我说过,中了三绝散的人如果遇到天颜花,天神也会变恶魔,你没放在心上,是不是?”星如雨叹了口气,“若风,人不能太自负,否则一定要吃亏。吃了亏要学会认,死撑着只能伤自己。”

水若风心中一悸,不堪回首的记忆重又袭了上来,满是伤痛孤独的心酸楚难言,眼中热气上涌,急忙转身走到床边坐下。

星如雨知道他绝不会在他人面前示弱,也不再强逼,轻解下水若风的衣衫,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还是被他一身的伤吓得不轻,失声道:“是天苍云干的?”

水若风身子立刻僵硬了。

星如雨深知这两种药物混合之后形成的药性异常强烈,不但会使人狂暴,严重的还会有侵犯行为,难道……

目光不由自主向下移去,原本光滑精致的小腹、大腿、臀部满是撕抓的痕迹,连下体也不能幸免,顿时惊得目瞪口呆。

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星如雨颓然坐倒,掩住了脸,悔恨万分,实不该给水若风三绝散,结果不是帮他,反而是害了他!

水若风冷冷道:“你现在知道了?我若不将天苍云千刀万剐,誓不为人!”

星如雨小心地替他上药,发现他身上的伤口都愈合良好,断臂处敷的草药十分神妙,甚至超过自己的配药,分明是精心治疗过的。忆起芦苇滩上天苍云种种回护的举动,看样子对水若风照顾甚好,水若风又至于恨到要千刀万剐的地步吗?

心中好生疑惑,试探道:“此事也不能全怪天苍云,如果你不是给他下三绝散,又碰巧山谷里有天颜花,哪会发生这种事?瞧他给你上的药,可见对你照顾周到,又何必……”

水若风勃然大怒,“照顾周到?只要为了武林正义,天苍云就会立刻对我痛下杀手,绝不留情!”

星如雨怔怔地看着水若风,原来,你眼里的悲伤都是为了天苍云,只是,连你自己都不知道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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