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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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最后的日子,我爸选择和我妈一起度过。

爸在院子一隅种了一整块地的豆角。爸爸凑过去捉起叶脉上的一只青虫,对我说:“这豆角我怕是吃不上了,到时你们多回家陪你妈一起吃吧。”

爸妈回去后,我和小季每周末都回家看他们。有一个周末,妈妈提前打电话过来通知我们不要回去,说有亲戚结婚,他们要去参加人家的婚礼,没有空在家。事后从姑姑的口中,我才得知,爸妈是出去旅游了,在云南待了八天。怕我和小季会不同意才两人商量好先瞒住我们。

我生气地责怪爸爸对自己的身体不负责任,妈妈也太纵容他了,跟着瞎搅和。妈妈后来对我说:“你爸时日不多了,我们就尊重他,让他把想做的事都做了吧。人活一辈子,终归都是要走的,如果能做到不留缺憾,那就是完满了。”我无语应对。

爸爸患病后在许多事情上他们出奇地一致和默契,让我觉得,他们一辈子平淡从容的相处模式,也许不是他们不相爱,而恰恰是因为,他们是那样相似的两个人。他们是彼此的同类。

云南回来后的第二周,爸爸病重了。这一次,全家尊重了爸爸的选择,没有去医院接受抢救。爸爸在自己的家中,在我们所有人的陪伴和注视中,平静地离开了人世。临走前,爸爸似乎没有什么话想说。他只是轻声叫了一声“秀行(妈妈的名字)”,妈妈把手递给他,两只干瘦的手握到了一起,十几分钟后,爸爸离开了人世。

爸爸的葬礼上,妈妈井井有条地打理着事务。虽然悲伤,情绪却没有太大失控。棺柩入葬的时候,妈妈用她瘦弱的臂膀环住了我因压抑哭泣而抖动的肩。妈妈说:“广儿,你不要哭,你爸走了,他在那边再也没有病痛了。”

只是,几个小时以后,送葬的队伍散去,妈妈还不愿意离开。她让我和小季都先回去,她说:“你们走吧,我想在这儿安静地陪陪他。底下黑,他一个人多孤独。”

爸爸离世后,妈妈的人生没有衰败,反而开始喜欢旅行。这短短半年里,她通过小城的旅行社多次跟团旅行,分别去了三亚、南京和浙江。没有了爸爸的妈妈,似乎过得更洒脱了。

回家看妈妈,聊起旧事。第一次跟我说起她与爸爸的相识到结婚。妈妈说第一次通过媒人介绍见到爸爸,她就觉得,这辈子,就是这个人了。妈妈回忆时脸上那一刹闪过的少女般的娇羞,分明就是爱情。

妈妈说起,她与爸爸快要结婚的时候,爸爸有个女学生很仰慕他,经常去找他。她听到风声,心里很纠结,最终还是决定不去问他。妈妈说,那时候,她用了几天几夜想通一个道理,爱情不是能要来的东西,如果他是爱她的,那么就是爱她的;如果不是,争吵也没有意义。那时她唯一笃信的便是,以她对我爸人品的了解,他绝不会骗她、负她。后来那件事情果然不了了之,听说爸爸拒绝得干净彻底。

妈妈还说,几十年走下来,她与爸爸之间也有过一些怄气的时候,夫妻哪有没生过闲气的?但每每想一想,人生也就是短短几十年,下辈子不知道还能不能遇到他,气就消了。

我问妈:“你和我爸一辈子都没有说过一句我爱你,不觉得遗憾吗?”

妈妈说:“爱不爱不是一定要用说来表达的,心里知道,比什么都好。”

妈妈朴朴实实的一句话,让我心中一片唏嘘。也许,人只有对不确定属于自己的东西,才需要反复强调。与爸妈的情感相比,这世间许多的爱是不是浮躁了些?

妈妈翻开她的旅游相册。我看见在云南时虽有病态却一脸满足的爸爸握着妈妈的手站在洱海前,看见在大理的小巷中他们悠然并肩行走,我还看见,在三亚,在南京,在浙江的杭州和西塘,在妈妈后来独自去到的许多景点照片里,妈妈手上都执有一张他们的合影照。

妈妈说:“这都是你爸生前想过要去的地方。他来不及去,我把他带过去。”

我第一次读懂属于父母的深情。

妈妈跟我讲过的一段话,我讲给小季听时,小季哭了。

“每次在医院里看见那些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可怜病人,我就庆幸当初没让你爸遭罪。我了解你爸,你爸是一辈子最要尊严的人,他不怕死,就怕走得不体面。广儿,你不要怪妈妈支持你爸爸,没让他争取治疗。你爸走了,我是最伤心的那一个。但是我宁可看着他高高兴兴走,不能看着他活着受苦。我相信换了我,你爸也是这样的。”妈妈说,“每个人最后都是要走的,就像每一条河,每一条溪,最后都要流向大海一样。我愿意他从从容容地淌过去,在那儿等着我。”

许多像我这样自诩聪明的儿女,总喜欢以自己的认识,来剖析父母的情感。而我用了半生才明白,我爸妈的爱情,原本像一片无言的沃土,没有花哨的张扬,不需要浅薄的表达,却是彼此人生最可靠最实在的默然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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