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把一切都交给他
宋屿从周想那里接过林青枝的东西，决定先给她送过去。但就在开车经过竹里馆时，他看见林青枝正在店门口和一位老者据理力争着什么，二人身旁还站着一名像是保镖的黑衣男子。
宋屿减慢车速，刚要停车，却突然发现那名老人似曾相识。待到仔细定睛一看，他这才发现这位老人不是别人，正是当代景泰蓝泰斗，林景堂的第14代当家——林语之。只是这样一位声名赫赫、德高望重的老前辈，又为什么会在烈烈炎日之下，站在咖啡馆门前同一个小姑娘争论不休？
就在这时，两人像是彻底谈崩了，林语之像是非常生气，他转身快步离开，黑衣男子亦紧随其后。林青枝向前追了两步，但最终还是停下来，叹了口气。她刚打算回家，却在不经意间与宋屿四目相对。
“宋屿？！”惊吓之余，她连“宋总”都不叫了。
“我是来给你送东西的。上车，我顺便送你回家。”宋屿倒是很镇定，指了指自己的副驾驶座。
系好安全带，林青枝只觉这一辈子都没现在这么紧张过。宋屿挂挡的时候，她浑身一震；宋屿踩油门的时候，她也浑身一震；就连宋屿想伸手去拿放在她面前的太阳镜，她都像是要跳起来。见她反应这么大，宋屿忍不住再次反省，自己到底哪一点这么吓人？
“刚才那位老先生是林语之吧。”宋屿突然开口，明明是疑问句式，但用的却是陈述语气。
“是的。”林青枝回答，声音细若蚊蝇。
“你不想参加新闻发布会，就是不想让他知道你进入了亚瑟珠宝？”宋屿继续道。
“嗯。”林青枝的声音更小。
“所以，你到底是什么人？”这次，宋屿从后视镜看向了她。
林青枝嘴唇动了动，并没有出声。此时她心中天人交战，实在不知道应不应该告诉他自己和林语之的关系。宋屿一边开车，一边抽空看她，见她神色犹豫不决，也不急着逼她，只是将车速放慢了一些。
不安地捏着手指，林青枝时不时偷看宋屿，见他面色平静，不见喜怒，于是心中犹豫更甚。平心而论，她的确想向宋屿和盘托出，因为宋屿对她来说已是意义非凡；但就现在的情况来看，如果她真的坦白一切，那么宋屿作为亚瑟珠宝中国分部的名誉理事长，将她从公司开除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毕竟林语之在珠宝设计领域也算举足轻重，他的一言一行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着业内风向，亚瑟珠宝如果要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她和他撕破脸皮，确实不是明智之举。
可宋屿破例给她打开了一扇门，她不希望什么都还没做，就从这扇门里被赶出去。
“林青枝，我希望你明白，不管有什么难言之隐，我都衷心希望你能留在亚瑟珠宝。”不知不觉已开到林青枝家门口，宋屿停车，扭头看向了副驾驶座上的人。
“说什么都不开除我？”见他神色认真，目光如灼，林青枝脱口而出。
“除了原则性问题，说什么都不开除你。”像是早就料到她会这么问，宋屿胸有成竹。
林青枝默然，她拧着身上的安全带，半天都没有解开。
“林语之是我外公。”不知过了多久，林青枝终于开口。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宋屿还是吃了一惊。他怎么都想不到，面前这个在咖啡馆当服务生、在淘宝开手作店的小姑娘，竟然会是林景堂当家的外孙女。按以前的说法，林家算是个世家门第。林景堂的不传秘法经百年传承，早已成为景泰蓝界的旗帜；作为一家市场估值至少一个亿的百年老店，林青枝作为林语之的外孙女竟过着这样的生活，怎能不叫人大跌眼镜？可回过头来仔细想想，宋屿却又觉得林青枝有这样的身份也在情理之中，至少这样，就能解释为什么林青枝年纪轻轻便会有一身娴熟的景泰蓝制作手艺，堪称大家。
见宋屿一脸震惊，林青枝不禁面露赧色。“之前我和外公意见不合闹矛盾，他切断了我的经济来源，我则一怒之下离家出走。”将重点隐去，林青枝简单地交代了一下前因后果。
“那他刚才来找你，是因为矛盾消除了？”回想起刚才两人的模样，宋屿觉得自己这句话说得很违心。
“不，我们之间的矛盾更大了。”见宋屿问起，林青枝又头痛起来，“外公想让我回去继承家业，但我想继续留在亚瑟珠宝上班，在这个问题上，我们互不相让，所以他才会那么生气。”
“看来，林老挺看重你这个外孙女。”没想到林青枝竟有可能成为林景堂的第15代当家，宋屿啧啧称奇。
“那是因为，外公只有我了。”林青枝闻言，沉吟半晌，突然轻轻地叹了口气。
细细想来，林语之的一生其实很坎坷。他年轻时才华横溢，风流不羁，在上海举办个人展，意外邂逅未来妻子，两人婚后情深恩爱，成就了业界一段佳话；但好景不长，在女儿15岁时，他的妻子便患病去世，于是林语之立志终身不娶，独自一人将女儿教养长大。女儿林梦继承了他的才能和妻子的样貌，20岁出头便成了景泰蓝界风头无二的优秀新人；可正当她事业蒸蒸日上之际，却突然与一名房地产商人相爱，二人在林语之的反对声中迅速结为连理。对于女婿岳南云，林语之一向不满，但这种不满却在外孙女林青枝出生时稍稍淡去。然而正当林语之试着接受女婿，决定同女儿一家共享天伦之乐时，林梦和岳南云却在去新楼盘开幕剪彩的路上遭遇车祸，永远地离开了他。那个时候，林语之56岁，林青枝5岁。从此之后，林语之的世界里就只剩下林青枝了。
宋屿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
车里的空气有些沉闷，林青枝觉得眼角酸涩，正要伸手去揉，一只温暖的大手却已先一步覆上她的眼睛。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她的眼角，触觉温热，带着体贴的温度。
“对不起。”宋屿的声音很低很低，带着无奈的叹息。
林青枝的心脏怦怦乱跳，她不知是该先将宋屿的手推开，还是先安抚他的自责，只得僵在座位上，一动也不敢动。
“如果我是你，我同样不知该如何选择。”宋屿的声音再次响起，“一边是垂垂老矣的外公，一边是毕生追逐的梦想，两边根本难分轻重，更别谈加以取舍。”
“你不是应该支持我追求梦想吗？”林青枝苦笑。她踏出这一步是因为他，可当她遇到阻力就快止步不前时，他却又来拖她后腿？
“私心而论，我肯定支持你追求梦想，甚至恨不得让你直接担纲‘景泰蓝之春’项目负责人。”听林青枝这么说，他也勾起了嘴角，“但是，我并不能替你选择。”
“是要成全老人家的心意，回去接管林景堂，成为第15代当家，还是要留在亚瑟珠宝，一步一步向珠宝设计的顶级境界进发，全都在你。”
林青枝忍不住在心里大骂宋屿狡猾。本来就是解不了的难题，他兜了一圈又扔回给自己，说到底还是什么都没有解决。但不知为何，林青枝却突然想起了宋屿将她拖去人力资源部的那一幕。在那一刻，其实有一瞬间，她心花怒放。
“你不想我回林景堂，是吗？”她推开宋屿的手，转头看向他。
“是。”宋屿坦然以答。见她设计出《金乌还巢》，他心中惊艳，更觉惊喜。曾经陨落的神鸟重新振翅高飞，肯定会在本属于它的天空中绽放出更耀眼的光芒；林青枝借此自喻，既昭示了她从此将一往无前的勇气，也表达了她准备大展拳脚的决心。这样的林青枝便如银镯上的那只三足乌，光芒耀眼，动人心魄。所以，他怎么可能舍得让她离开？但他却不能替她做出选择。毕竟这是她的人生，她有权为自己负责。
听到肯定的回答，林青枝的神色渐渐平静，眼中亦泛起淡淡笑意。她听见了内心枷锁破碎的声音。这么长久的烦恼纠结，她终于在这一刻放下，彻底下定了决心。
“那我就不走了。”她靠回椅背，像是瞬间卸下了肩上重担。
没想到她竟然这么快就做出决定，宋屿一时没能反应过来。“你想好了？”待到回过神，他立即追问。
“当然。”没了心理负担，林青枝的语气也轻快起来，“我喜欢的本来就是珠宝设计，与其被赶鸭子上架似的回到林景堂，还不如待在亚瑟珠宝专心上班提升自我。”虽然对不起外公，但这次她决定追随本心，再也不被其他事情烦扰。
宋屿忍不住来回打量她好几遍，见她是真的做出了决定，不禁也悄悄松了口气。其实到现在他都没有想好，如果林青枝决定要回林景堂，自己该如何反应。
“不过留不留得下来也不是我说了算的，当务之急还是要赶紧整理自证材料，一定要赶在外公动作前将‘疑似抄袭’这口锅摘了！”想到这里，林青枝又瞬间挺直了腰板。
“赶在林老动作前？他要干什么？”宋屿见她突然这么紧张，很是不解。
“《时尚》杂志刊出的那篇文，其实是我外公的杰作。”对于这件事，林青枝现在想来简直哭笑不得，“主编是他的熟人，收到这篇文章后第一时间便联系了他；他明明知道我根本不可能设计出这种东西，却还是授意主编将文章编辑刊发。而他之所以这么做，只是想逼我离开亚瑟珠宝，最好退出整个珠宝设计界，然后回家安安心心地当个老古董。”
乍闻真相，宋屿瞬间无语。他一直以为林青枝面前的这个坑是程亦飞挖的，却没想到到头来这个坑却是她亲外公挖的；这样劝人回家的方法，也是第一次见。但不得不说，这的确是个办法。
“如果罗哲是林老的朋友，那你的自证材料恐怕刊登无望。”宋屿思索片刻，觉得他们当初的想法恐怕太天真，“要是你不愿回家，林老应该会想方设法坐实你的抄袭，进而让你在业内待不下去，哪会轻易给你自证清白的机会。”
“有时候，我真觉得自己不是亲生的。”林青枝见自己能想到的唯一办法也不见希望，刚刚卸掉的重担仿佛又压在了肩上。
“与其自证，不如他证。”比起林青枝的满脸愁云，宋屿却显得从容不迫，“交给我吧，这几天你就在家好好休息。”
林青枝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刚想再问，但一对上他的眼睛便闭上了嘴，解开安全带乖乖下车。宋屿那双眼睛于她，胜过千言万语。
罗嘉躺在床上刷微博，见《时尚》杂志和亚瑟珠宝两个官方账号下群情激愤，议论纷纷，眼中不禁笑意盎然。如今亚瑟珠宝迟迟不发声明，林青枝也被停职在家，她的目的几乎已经达到。待到林青枝被亚瑟珠宝正式开除，“疑似抄袭”被舆论彻底坐实，她就能神清气爽地重新回到公司，微笑着向担心她的同事们报个平安，以示感谢了。
回想起程亦飞那篇文章，罗嘉其实也有些惊讶于事情的顺利。为了让林青枝的设计稿与被抄袭作品更为接近，罗嘉不惜以被抄袭作品的大量元素填充替换设计稿细节，完全无视原本的设计主题；程亦飞拿到设计稿后，也曾对这种文不对题的设计表示怀疑，但最终还是被她草草糊弄了过去。她本以为这篇稿子会在主编那里遇到麻烦，于是早早就拜托一位朋友做好了打招呼的准备；可谁知这篇文章却顺利通过，看情况，主编对它竟还颇为赞同。后面的事便如她所料，“疑似抄袭”的帽子顺利地扣在了林青枝头上，这只刚想振翅高飞的菜鸟一个跟头彻底栽进了泥里。
“活该。”漫不经心地翻看着微博下的评论，罗嘉轻轻吐出了两个字。如果不是她硬要跟自己争，又怎么会落到这一步？就算她改变主意想要入行，去哪家公司不行，偏偏要进亚瑟珠宝？而且还要恬不知耻地插在她和宋屿之间，让她进退不得，倍显难堪。这种人就活该跌入泥地，永世不得翻身。
放在枕边的手机突然响起，是程亦飞。“程大记者。”罗嘉接听电话，声音轻快，带着笑意。
“嘉嘉，你还有林青枝其他的设计手稿吗？”程亦飞却没她那么惬意，声音里透着凝重。
“没有了，给你那张我还是趁她不备悄悄偷出来的。”罗嘉愣了一下，显然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这么问，“怎么了？”
“林青枝涉嫌抄袭的设计作品只有一张初稿孤证，严格说来，我那篇文章是站不住脚的。”程亦飞的声音很低，罗嘉能够想象出他在电话那头眉头紧锁的模样，“如果她的确是抄袭，我希望能用更完善的证据来证明。”
罗嘉的内心怦怦狂跳。她深吸一口气镇定心神，再出声时，声音里透着一丝无奈：“可是大记者，你的报道已经出来好几天了，林青枝要是机警的话，早该处理完所有的设计手稿，我就算想拿也不可能拿得到了。”
程亦飞那边陷入沉默。
“亦飞，到底出什么事了？”罗嘉心头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她直觉事情可能没有按照她的预期顺利进行。
“今天早上我得到消息，亚瑟珠宝中国分部已向IOAO递交了仲裁申请，要求权威鉴定《金乌还巢》的设计是否属于抄袭。”半晌之后，程亦飞道。
罗嘉猛地睁大了眼睛。IOAO的全称是International Original Arbitration Organization（国际原创仲裁机构），专供在原创性方面存在质疑的作品提请仲裁鉴定。该机构注册在案的鉴定师几乎全是各个行业的顶尖人物，所以仲裁结果非常具有权威性，能被行业信服。但另一方面，又因为它的公正性和绝对权威性，所以申请仲裁的费用也是相当昂贵，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很少有人会向该机构提起仲裁申请。可公司现在竟为林青枝向IOAO提请了仲裁申请？就为了她这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业界新人？
“你确定他们真的向IOAO申请了仲裁？”罗嘉难以置信，“她那一张破设计稿，值20万美元？公司疯了吗！”
“不是亚瑟珠宝出的钱，”程亦飞微微苦笑，不知是为她，还是为自己，“是宋屿。他以私人名义向IOAO递交的申请，仲裁费用由他个人承担。”
罗嘉脑海里“轰”的一声，霎时空白。程亦飞的话，印证了她最担心的事实。到头来，还是林青枝入了他的眼。她甚至还没有当着他的面完成过一样设计作品，他就已经愿意为她向IOAO提请原创仲裁，哪怕为此一掷20万美金，都在所不惜！他为什么就不担心她是真的抄袭？难道在他眼中，林青枝就这么值得信任？凭什么！
见罗嘉久久不语，程亦飞怕她胡思乱想，于是继续出言安慰：“嘉嘉，你要相信IOAO的权威鉴定，公道自在人心。”
“我怎么能相信！”罗嘉陡然尖叫。林青枝的所有设计稿原件都在她自己手上，若是她将设计稿全部递交IOAO审查，IOAO很快就能得出“程亦飞手上的设计原稿是他人伪造”这一结论；就算宋屿不追究这张伪造设计稿的来源，等到林青枝澄清后她就只得硬着头皮回到公司，向他递交一份对她来说像是噩梦一般的设计稿。
“嘉嘉，你没事吧？”对于罗嘉的反应，程亦飞不免心生怀疑。其实当罗嘉将那一张设计稿交给他并哭诉林青枝的抄袭行为时，他心中是有疑虑的。其一是罗嘉说林青枝的作品名叫《金乌还巢》，但设计稿中却都是些与主题风马牛不相及的元素；其二则是她拿来的设计手稿仅有一张，上面虽有署名，但作为质疑抄袭的证据来说还是太过单薄。怎奈罗嘉一说起这幅设计稿便泫然欲泣，从设计抄袭说到工作打压，闪烁的泪光让程亦飞于心不忍，也心怀不忿。于是，凭借对罗嘉的信任和对抄袭的痛恨，程亦飞一篇通稿成文，不费吹灰之力便刊在了专栏之上。但冷静下来后，他便觉得这么做也是不妥。直到听说宋屿将《金乌还巢》递交IOAO申请仲裁，他开始隐约觉得这次自己恐怕是栽了跟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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