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天师
“汝南王至——”
“琅琊王至——”
“扶风王至——”
随着谒者一声声通报, 偌大的太极殿已经没有丝毫的空隙, 今天的朝会，除了丞相、御史、将军、列侯、中二千石、大夫以外，还有司马氏的宗亲,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 听着前线羊祜的奏疏。
“臣羊祜冒死伏拜, 先帝顺应天意人心, 西平巴蜀, 南和孙吴, 海内百姓得以休养生息，人心安乐。而吴国背信弃约，使边境又生战事, 国家气数虽是天定, 而功业必靠人为，不灭东吴，则士卒百姓无安宁之日。当年平蜀之时，天下人都以为应当一并灭吴，而蜀灭至今已十三年，灭吴的日子应在今日……”
众人神色各异，有的摇头, 有的叹息，有的怒目，有的神情激动。
这封奏疏是羊祜呈上的，他说经过七年的练兵和各项物质准备, 荆州边界的晋军实力远远超过了吴军，而两年前吴军主帅陆抗病死，吴国境内又因为吴主孙皓的高压统治使各种矛盾日益激化，这表明晋灭吴的条件和时机已经成熟。
他恳求发兵伐吴。
有意思的是，不久之前晋国和吴国才达成和议，晋国严厉处置杨济，并向吴国赔偿了五万斤白糖，至于吴国提出的交付完整的白糖技术，晋国充耳不闻。
吴国本就是虚张声势，对此也算是基本满意了，吴国水军陆陆续续返回西陵，荆州两岸似乎又恢复了平静。
谁知就在此时，羊祜忽然提出可以趁吴国不备，大举伐吴。
论时机的话，这个时机的确不错。一来吴国的戒备心大大降低，二来吴国水师往来疲惫，战斗力大大下降，三来羊祜在夏口修养的时候，掩人耳目排兵布阵，已经准备了一支奇兵，可以承担单线作战任务，直捣东吴腹心。
天时地利，都站在了晋国一边，如今所缺的，就是皇帝的一个准予。
而伐一国这样重大的事情，皇帝自然不会只听一面之词，轻易决定，他必须要和百官商议，听听大家的意见。
而百官听完羊祜的奏疏，果然群情激愤，纷纷跳了起来。
“羊祜轻率！”荀勖先反对道：“这是要重演赤壁之战吗？”
“羊祜为了成就自己的功名，居然裹挟陛下，陷陛下于不义，”裴秀也明言反对：“当年魏武帝南下，想要一统天下，战无不胜，却败北在赤壁，以魏武之能，倾八十万水师尚且不能攻伐吴国，羊祜却大言炎炎说破吴指日可待，岂不可笑？！”
反对灭吴的官员几乎是绝对的压倒性优势，但也有支持的，比如张华。
张华列举出理由：“吴人□□戟盾等不如中原，只有水战于他们有利，但我军一入吴境，长江就不是吴军专有，吴军回头保守城池，则是去其长而有其短。晋军深入敌国，远离后方，必有死战的决心；吴人在本土作战，会有败则退而守城的念头。”
众人各执一词，吵得整个太极殿就像是闹市一样。
皇帝也被吵得心烦，敲了敲桌子，方才平息了噪声。
“藩王是国家至亲，”皇帝点了几个亲王的名：“你们五年才来一次京城，也议一议吧，有什么想法，都说说看。”
诸王里最年长的是皇帝的叔父汝南王司马亮，年高德劭，但谨慎退缩过了头，想来想去才道：“伐吴不可……轻率啊，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急速做成的。”
琅琊王司马伷、扶风王司马骏没他那么小心，当即道：“伐吴不可！咱们天天想着攻伐人家吴国，人家吴国也天天想着要攻打咱们呢，比水战，谁能打得过吴国？”
齐王司马攸也道：“……边境鲜卑屡次生事，还未平定，不应该两线作战。”
看到宗亲也都反对，百官更是极力劝言不可伐吴。
皇帝想了想，就算天时地利都有了，但人和肯定是做不到了，看来此次伐吴需要搁置了。他转头看了看默坐的司马衷，道：“太子，你觉得呢？”
皇帝的本意是让司马衷做个总结，安抚一下激动的群臣，就把这事情翻篇，没想到司马衷开口道：“儿臣在想十三年前攻打蜀国的时候，朝堂之上是不是也这么争吵过？”
听到这话，众人嗡嗡的声音顿时安静下来。
皇帝精神一震：“你接着说。”
皇帝最喜欢在群臣面前展示太子的才能，以前太子还傻的时候，他是藏着掖着唯恐被人发现，现在太子不傻了，皇帝恨不能天天炫耀。
司马衷就缓缓道：“蜀国地势不是不险要，高山上接云霓，深谷不见日月，关隘险道，束马悬车方能通过，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然而魏国的军队开进去时，蜀国好像连一道篱笆都没有，钟会火烧栈道，一路杀进成都。汉中一带的蜀兵，像鸟栖于巢一样不敢出动。
“我只问诸位大臣几句话，”司马衷道：“是蜀道难，还是渡江难？”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是岷山汉水险要，”司马衷道：“还是钟山险要？”
那当然是蜀国的岷山汉水，钟山不过是屏障南京的一座小山头罢了！
“是刘禅暴虐，”司马衷道：“还是孙皓暴虐？”
蜀国的刘禅虽然昏庸，好歹没有挖人眼睛、剥人面皮，孙皓的暴虐，简直是令人发指。
“是晋国的军队强，”司马衷最后微微一笑：“还是魏国的军队强？”
这话的杀伤力比前面的几句话可强多了！
谁敢说如今晋国的军队比不上魏国的，那不就是说皇帝不如前朝吗？
谁脑袋不要了！
轻轻巧巧几句话，说的群臣哑口无言。
连数十名宗亲藩王都惊呆了，互相传递神色，本来他们来京之前就听说太子变聪明了，他们还嗤之以鼻，就算外头的大臣不知道太子的才智，他们这些叔叔伯伯还不知道吗？
今日这舌战群臣的一幕，让他们惊掉了眼眶！
“……应当及时定夺，统一四海，”司马衷道：“以东南一角的吴国，抵挡天下大军必然兵力分散，人心慌乱，各种军需紧急难备。吴国国土沿江，没有前线后方之分，东西数千里，处处设防，战场广大，不能集中兵力，这就是取胜之机。”
皇帝连连点头，很高兴：“众卿以为如何？”
贾充自然道：“臣以为太子所言……”
话还没说完，就听一个声音铿锵有力道：“臣以为太子所言极是！”
贾充回头看了一眼，原来是赵王司马伦。
作为司马懿最小的儿子，赵王的年纪甚至比皇帝还年轻，一张白皙光亮的面孔上，眉目轻佻，很有几分随了母亲柏夫人。
柏夫人是司马懿最宠爱的姬妾，哪怕是正妻张春华，甚至生了四个儿子的伏夫人，也都不能跟她相比。
赵王年轻机灵、主意多、善逢迎，像极了柏夫人，在宗室中影响也很大，曾经作为齐王的拥趸，支持齐王做太子。
剩下的宗亲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来之前他们便商量好了，要同进同退，给朝廷施加压力。在伐吴之事上，几乎所有宗亲都反对，谁知赵王忽然临时改变了主意，居然支持太子。
众人都等着他能说出什么堂而皇之的理由来，谁知赵王咳咳了两声，道：“……街上传诵一首童谣，说‘阿童复阿童，衔刀浮渡江，不畏岸上兽，但畏水中龙’，这童谶应的就是伐吴之战啊！”
百官稀里糊涂道：“这童谣是什么意思？”
“这是说，有一个叫阿童的人，会率领水师渡江，如同水中之龙一样，打得吴国落花流水！”赵王非常郑重道：“伐吴是一定要伐的，但在此之前，小王觉得应该找到这个‘阿童’才是，有了阿童，咱们才能顺利渡江！”
荀勖翻了个白眼：“赵王还是多读点书，别天天没事干跑去市井之中，捕风捉影！”
百官都哈哈大笑起来，你说这么正式的朝堂之上，赵王却说那些市井的俚语，岂不是可笑？
谁知赵王道：“小王不是胡说……这是卢天师亲口告诉我的。”
“卢天师？”王衍本来昏昏欲睡，听到这个名字一下子惊醒了：“难道是天师道的卢植大师？”
这个卢植仿佛名声很大，被王衍一说，百官之中顿时有不少人都惊讶起来：“是卢天师告诉你的？”
赵王矜持地点了点头：“小王和卢天师一起修道的时候，卢天师请来了神灵附身，神灵降下指示，就说的是这首童谣。”
“朕也听闻了卢天师的名声，”谁知皇帝露出非常感兴趣的神色：“他不是在青州吗？”
“在小王的盛情邀请下，卢天师已经动身来了洛阳，不日就会到达，”赵王道：“天师神通广大，信徒众多，到时候开坛讲法，还要请陛下支持。”
皇帝道：“听闻卢天师有异术，很灵验，朕一定要宣他入宫，亲眼看看。”
*
郭遥光拨拉着算筹，对旁边的侍婢道：“今年水田又增进了一百一十四亩，这账目怎么不增反减，还少了六千钱？”
“夫人忘了，”这侍婢提醒道：“账上划了一笔钱，遣散了王氏和马氏？”
郭遥光恍然道：“看我这记性。”
说着唇角露出一个半是嘲讽半是畅快的笑容：“你说夫君这是何必呢，一个妾偷情，却责罚其他无辜之人，可怜王妹妹，马妹妹，素来恭敬小心，却受到夫君的迁怒，也被赶出去了！”
不怪郭遥光痛快，她虽然得偿所愿嫁给了王衍，也和王衍举案齐眉，但王衍风流多情的本性难改，不到三年便纳了四个妾，身边还有美人无数，让郭遥光也忿怒了很久。
这些妾不都是安分老实的，有的就包藏祸心，不敢明着敌对郭遥光，暗中上眼药，挑拨离间的本事那是一等一的，好在郭遥光素来贤惠大度的面子功夫做得很好，又深得婆母的喜爱，这些阴谋诡计都没有得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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