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兰因
“怎么不对？”贾南风问道。
“今晚是什么风？”司马衷自问自答道：“只有微微的东南风, 别说是一时半刻, 就是几个时辰也烧不出这么大的火势，这大火分明是极短时间内冲天而起，只有堆薪浇油, 才能烧起来。”
“莫不是木料厂烧起来了？”黄门道：“可从荆州运来的大木料都用作了云龙门的工程了。”
“云龙门？”司马衷重复道。
“云龙门还堆积着熟油和芜菁籽油……”这黄门狠狠一颤, 众人都倒吸一口气。
此时的云龙门仿佛有一条巨蟒在用它的一千张嘴吹着火焰, 耸立入云的建筑已经变成了一座颤巍巍的摇晃不息而且正在喷发的活火山, 惊得所有人大惊失色。
“殿下, 殿下！”却见不远处连滚带爬出来一个人, 被守卫的军士捉住了，挣扎不已。
“我是太子宾客嵇绍！”这人衣衫都被荆棘丛挂烂了，大叫道：“快带我见太子, 见陛下, 有人要谋逆！”
嵇绍被验明正身，见到了司马衷和贾南风。
“延祖，”贾南风问道：“你怎么来了？”
原来嵇绍要随侍司马衷来万安山，却被嵇夫人拦下，死活不同意他去，甚至用药酒迷醉了他。然而嵇绍见嵇夫人似有隐情，也多留了心思, 并没有完全昏醉。
他听到了嵇夫人和卞氏的密谈，原来曹魏的后人和卞氏积蓄六年，寻得契机，打算在万安山谋刺皇帝！
嵇绍断不肯附逆, 不顾嵇夫人苦苦哀求，连夜赶来报信。
“既然城门已闭，”贾南风道：“你怎么出来的？”
“门郎将周马头附逆，帮着卞氏运送兵器，我骗他们说我也同意参与，”嵇绍喘着气道：“坐着车出了城门！”
“既然要谋逆，”司马衷道：“谋逆的人在哪儿？”
这是最大的问题，曹魏的后人所剩无几，哪里有能耐造反？又依靠什么造反呢？
“是流民，冀州的流民！”嵇绍道：“他们就在水泉口北石窑建造石窟，卞氏收买了他们！”
冀州大旱，颗粒无收，流民们来到洛阳乞讨，竟有数万人之多。而朝廷的决策虽有施行，开仓放粮，借他们青苗，安置他们复业，但这些流民依然没有容身之地，最后是白马寺的竺法护大师救苦救难，以寺众的香火钱雇佣这些流民开凿佛窟，使这些流民免于饿死。
可以想象这些流民背井离乡，怀着对朝廷多大的怨愤，被卞氏收买，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如果门郎将周马头也是他们的人，那宿卫军主力是出不了洛阳的，”司马衷道：“宿卫军不能平叛，那就只有……武贲军了。”
晋朝的军制，中军驻守京城，其中又有宿卫军和牙门军的区别。驻屯京城地区，以警卫宫廷和京城为主要任务的部队，是宿卫军，即天子亲卫。而驻屯京城效外，作为国家控制的机动部队，一般称牙门军，又叫武贲军。
“武贲军在平顶山练兵，”司马衷道：“我这就去向父皇要兵符，你带着兵符去平顶山调兵，不到一日就能带着大军回来。”
然而就在这时，却听到远处的警报声响起，伴随着尖利的呼声：“夜警，有贼人上山！”
报警而来的士兵全身浴血，被带到皇帝面前时几乎垂死，果然流民组成的叛军已经逼近。
整个万安山震动了起来，他们所在的猎宫在高处，可以看到山脚下星星点点的火炬，有如萤虫之多。
宿卫军在山脚下有一道防止百姓误入的防线，已经被冲破，警戒范围顿时缩小，近到了猎宫周围五百米。
万幸的是，来猎宫只有一条道，山道其他小径被封住了，流民叛军只能从山道上攻过来，而山道有几处沟堑算是天然防线，可以抵除掉一部分敌众我寡的劣势。
叛乱面前，皇帝的雄心被大大激发了，他轻而易举地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只有坚持到武贲军的到来，就可以脱离危险，此时他激励宿卫军：“他们是流民，你们是正规军，都是以一敌百的精兵！朕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不要叫朕失望！”
这话说得不错，流民没有经过训练，而宿卫军是万里挑一的精兵，而且猎宫之中有大量的弓箭，原本是为了射猎，现在反倒是武器了。
二千宿卫军中，有五百射手，而其余军士，也能拉弓，只不过准头不如射手。于是这些射手被分为三排，每射一轮，后方队员替补上去。这些弓箭手们依托在马车之后，寻到一个高地且斜坡之处，攻守效果更好。
弓箭兵后面又布置了三排兵力，全部穿着罩甲坚盔，举着盾牌。另两队兵被陈惇布置在东西两翼，作为策应，哪处危险就往哪处救援。
三刻之后，就见流民大军蜂拥而来，出乎意料的是，他们不只有长矛，棍棒，短斧，还有腰刀，是从泥瓦铺子中运送出来的武器。
百步外流民大吼大叫，冲了过来，并无战术安排，而宿卫军各人手上拉成满月的弓弦一震，数十支支利箭破风穿云而去！
前方顿时一阵此起彼伏的嚎叫声，显然近距离的射箭命中率极高，一时间箭矢如雨，流民惨叫连连，一个个翻身倒下。这两三次的发射，已经让他们折损了五六十人，已经让后面的人感到了恐慌。不过很快，他们就举起盾牌来，遮挡得严严密密。
盾牌是最好的遮挡，看来他们的准备也很周全，有了盾牌，便阻挡住了宿卫军最锋锐的攻击。
很快便是近身战了。
扈从皇帝的宿卫军只有千人，而流民万余人，一旦近身搏斗，全无胜算，再这样下去，流民很快就会冲到猎宫里！
“怎么办，”皇帝还沉得住气，杨皇后已经六神无主了：“怎么会这样？”
“来不及了，”司马衷将平阳公主和司马柬抱到了马上：“下了这山，跑入群山深处，或可暂避！”
“为什么不回宫去？”杨皇后道：“回宫，调大军来平叛啊！”
“云龙门的大火就是示警的，”贾南风扶着杨皇后上马，道：“门郎将叛变，里头的人出不来，咱们也回不去了！为今之计，是分散躲避，等到嵇绍带着武贲军来平叛！”
后山被封住的小路被重新劈开，贾南风和司马衷并不跟着帝后一起，目标太集中是走不脱的，看着皇帝朝东北方向而去，贾南风司马衷带着数十骑向相反方向奔去。
一路高山密林，道阻难行，千钧一发，万分紧急。
流民死死追在身后，在密林中穿行，马反而不如人跑得快，见身后的火把越来越多，却听司马衷忽然指着前方道：“去那里！”
司马衷一骑当先地冲过去，贾南风随后赶过去，才看到面前居然是一座帝王陵墓。
“高平陵！”贾南风大喜。
高平陵就是魏明帝曹叡的陵墓，原本是曹魏余孽策划谋反的大本营，但峰回路转，这些人指挥流民攻打猎宫，反而留下了一座空巢。
高平陵的四周筑平面方形的夯土垣墙，每面垣墙的中央各辟一门，门外立双阙，几十骑冲进去之后，就将大门抵住，搬出里头的石像、石雕来，准备在防守中反击了。
他们在里头喊话：“你们尽管攻进来，毁坏明帝的棺椁，让祖宗地下不安去吧！”
果然门外嗡嗡的声音非但没有止息，反而更加浮躁，因为曹氏后人不敢毁坏祖宗的陵寝，逡巡在外头，而流民不怕，叫嚷着要冲进去。
不多时，有个流民爬过墙垣，被宿卫军射死了，一同丢出去的还有魏明帝陪葬的木俑，果然听到有个尖利的声音道：“都别动，不许冲进去！”
就听这声音道：“我们后退五十步，你们不要破坏陵寝，打开门来，我们好好谈谈，不要你们的命。”
这些流民不情不愿地后退了几十步，就听这声音道：“太子一定想知道，曹魏的后人都叫你们司马家杀光了，还有什么人来推翻你们？你不妨打开门，看看我们的真面目，也好让我们细细跟说说，你们司马家当年都做了什么天理难容的事情。”
司马衷就道：“打开门。”
贾南风也看出来了，这些人策划谋反是出于对司马氏的报复，然而他们手下的流民对司马氏应该没有同样的仇恨，他们只是被迫造反以求生，那么就是可以争取的对象。
“我来介绍一下我自己，”这人仿佛知道司马衷会打开门一样：“我叫卞弢，是睢阳侯卞隆的儿子，我的姐姐，就是废帝曹髦的皇后。”
贾南风微微睁大了眼睛，曹髦是被贾充杀死的，政变之后，宫内一并被清洗，卞皇后也被杀死了。
卞氏世代和曹魏通婚，曹魏灭亡之后，卞氏也一落千丈，受到打压，怪不得要奋起一搏。替亲人报仇之外，也有不甘沉沦之意。
人群中又走出一个持剑的女子，火光中映照出她切齿的容色来。
“卞皇后是我的姑母，”这女子道：“当年我六岁，亲眼看着姑母在我眼前被刺死，看着贾充弑君，看着司马昭谋逆，篡夺了曹魏的江山！”
“我发誓要报仇雪恨，”这女子道：“我们本打算通过选秀，把我选进宫去，伺机刺杀皇帝……”
司马衷点了点头：“殿选的时候我见过你，你被母后刷落了。”
杨皇后是害怕卞氏女容貌美丽，夺走她的宠爱，贾充帮腔的原因就高明许多，意识到了卞氏和曹魏密切的关系，在两人的干预下，卞兰的计划没有成功。
“你们没有走通选秀的路，”贾南风冷哼道：“所以就收买了万安山的流民来发动叛乱？”
“事实上……”卞弢哈哈大笑。
“事实上他们只要再忍耐几年，我就彻底傻了，”司马衷道：“我傻了自然不能做太子，太子之位就会落在他们的手中，我说的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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