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辩难
“二位使者, 请跟我来。”仆者道。
陆机、陆云兄弟登上了马车, 向金明宫的方向驶去。
要说兄弟俩满怀壮志渡江而来，此时却依稀磨灭了许多，只因来到洛阳, 所见优良的建筑, 宽大的街道, 风度优雅的百姓, 以及丰富优良的种种物品, 还有令人惊讶的公共游乐场所, 耳边依稀还回荡着几个士子相邀去芒砀山观烟岚的提议——
这座四面环山六水并流的城市，不愧是后汉二百年之都邑，西依秦岭, 东临嵩岳, 北靠太行，南望伏牛之地，河山拱戴，形势甲于天下，无时无刻不透视出自身的底蕴和旺盛的活力。
一切均与建康全然不同。
建康是什么样的？
建康也很美，也是形胜之地。
然而建康的美，是河畔的嫣红柳绿, 甚至还有脂粉的香气不时随着微风飘过来，那是国主孙皓的后宫美人的衣香。
等见到了晋国的朝臣，兄弟俩又怅然地发现，晋国的朝臣, 济济一堂，文含经纬，武有六韬。皇帝是皇帝的样子，大臣有大臣之风。
他们所见的晋国大臣，裴秀雅素恢达，王戎简要省约，山涛清风淳履，卫瓘清明通达。
而吴国的朝堂，官寮多阙，虽有大臣，复不信任。狱以贿成，轻忽人命，归咎于上，为国速怨。
兄弟俩的自信心被打击得不剩多少，然而他们还牢记着自己的使命，他们是来试探晋国太子司马衷的。
吴国也听闻了司马衷不慧的消息，且以此为笑谈。
吴国的少帝孙亮幼时从蜜渍里分辨老鼠屎的故事，传遍了天下，就这样一个聪明的君主，依然坐不稳江山，这都是前车之鉴，东吴从国主到大臣，都不明白晋国怎么会选一个傻子做太子，难道不怕社稷倾危？
带着这个疑问，陆氏兄弟来到了金明宫。
晋国居然同意他们面见太子司马衷，出乎兄弟俩的意料，更让他们小心谨慎起来。
果然进入殿内，就见太子坐在一道香纱帘子之后，身侧似乎隐隐有几个人影。
陆机心思一转，道：“吴国使者陆机、陆云，拜见晋国太子殿下。”
过了一会儿才听到帘内的声音：“起。”
两人站了起来，就听帘内道：“吴国使者远道而来，一路辛苦。”
陆机道：“臣等任重负远，不敢说辛苦，只是不知太子殿下为何坐于帘后，何不打开帘子，让臣等瞻视容貌。”
帘内似乎微微有人声响动，随即帘内道：“内多女眷，不便打开帘子。”
陆机心中哂笑起来，女眷是什么借口，不过是帘后有人在教太子说话，一旦打开帘子就暴露了而已。
兄弟俩心照不宣，当即道：“既然如此，隔帘亦可。”
陆机好辩，这次来的目的也是为了发挥口舌才辩，之前和素有清谈名声的琅琊王衍辩难了三次，王衍倒也算是敌手，只不过架不住陆氏兄弟天马行空的题目，一时之间落於下风。
连王衍都不是对手，陆氏兄弟的才名瞬间传遍了洛阳城，这次面见太子，兄弟俩更有准备，一时间抛出辩题诸如“白马非马、坚石非石”、“适性论”、“渔父问难”三道大题，开始了滔滔雄辩。
果然如他们所料，刚开始还是太子答话，后来越发回答地困难了，最后直接换成了女声，倒是让陆机很大惊讶，居然是个女子在跟他们辩难。
贾南风津津有味地听着，舒舒服服地倚在榻上，看着眼前口舌激辩，连牙齿被青梅酸到了也恍如未觉。
陆机、陆云兄弟俩年纪不过七八岁，长相清秀，两颊肉嘟嘟地还有痴肥，容色得意，高谈阔论，辩到节点甚至激动地在殿内疾步。
反观左棻，神色沉静，虽然速度不及陆氏兄弟，却往往能抓住他们的漏洞，加以反驳，有两次居然逼得陆氏兄弟凝神思索，措手不及。
“咱们金明宫有左女史，真是如有一宝啊。”贾南风感叹道。
她看着左棻，左棻在辩难的时候高抬着头，眼里有光，和以前低着头沉默的样子全然不同，贾南风就知道她其实喜欢这场辩论。
女子有不输于男儿的才华，凭什么不让发挥出来？
唐朝的上官婉儿曾经评鉴天下的才子，贾南风暗道等以后也要效仿一下，开办一个宴会，召集天下的文人墨客，让左棻加以评鉴。
“……君客既然说白马非马，”就听左棻道：“那么男人是人吗？”
帘后哄堂大笑起来，公孙氏的这一套诡辩早就过时了，也很容易反驳。既然说白马不是马，那男人也就不是人了。
陆机、陆云兄弟脸色通红，无奈道：“这第一场我等输了，请帘后出题。”
左棻微笑起来。
然而之后两道题陆氏兄弟就寸步不让了，才思敏捷应答流利，居然逼得左棻有大半时候都在思索，不自禁地挺直了脊背。
高高的金明宫屋顶上，雨声细碎，有如珍珠滚落玉盘。殿中格外得静，只有高亢的男声，和幽静的女声夹杂在一起，往来辩论。
帘后的女子发鬓峨峨衣裙婉约，剪影随着光影摇曳而晃动，而殿前的男子白绢单襦，广袖挥舞，仿佛要起舞一般。
贾南风看着身旁的画师，这个宫廷画师正在按照贾南风的吩咐，将眼前这一幕绘之于图纸。
见左棻渐渐不敌，贾南风就道：“撤帘吧。”
帘后没有太子，陆机陆云见到了左棻的容貌，却不由得大失所望，但当看到绣榻上的贾南风的时候，不由得瞪大眼睛——再看左棻的时候，只觉得容貌居然为中上了。
“拜见太子妃。”陆机道。
贾南风嗯了一声道：“尊客不用问，就知道我是太子妃，想来也是打听了我的容貌，怎么样，和传闻中的一样吗？”
陆云忍不住哈哈大笑，“一样，一样！”
宫人俱都怒目而视，陆机心中却暗暗警惕，他知道女子都是凭容貌取悦君王的，如果后宫出现了容貌丑陋的女子，那这女子一定有超出众人的地方，或是品德，或是才能，才能叫人忽视她的容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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