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时间进入四月, Vera Wong转来的ABR催货邮件, 言辞一次比一次激烈。美金汇率依然低迷，而材料价格始终居高不下。
林安可以感觉到ABR邮件里一次比一次深刻的恐慌，而Vera Wong每一次打电话过来，也开始正面要求她赶紧退单。
林安意识到，前两年穆冬生风头无两地跟台湾隆顺抢代理商的位置, 如今, 终于迎来了隆顺的反击。
隆顺正在利用代理商的地位, 以及与ABR几十年的交情，劝说ABR放弃穆冬生这个棋子, 而ABR与穆冬生的私下协议，也果真开始动摇。
与此同时, 原本被穆冬生压倒的其他供应商，终于也开始趁机反攻, 反攻的第一个表现, 就是ABR取消了2018年九月份之后的所有订单。
接到邮件的时候，林安有一瞬间茫然。尽管她原本就有退单的意愿, 但当ABR真正发了取消订单的邮件时，她的内心突然涌出一股强烈的不舍。
她已经把18年订单所有的生产资料都准备齐全, 所有生产计划、供应商合作计划, 都已经初步完成。
更让她难受的是，为了跟上穆冬生的步伐，保住ABR这个大盘面，她三天前刚刚拒绝了MS CASA和Ezpelete的新订单！
林安突然懵了。
她去找穆冬生, 问他现在该怎么办。
穆冬生也已经一个头两个大，他忽然意识到，客户永远只是客户，即使关系再好，他也不可能真正融入他们。
他想起以前跟Juan他们吃饭，Juan会聊到一些黄种人如何低劣的种族歧视话题。他现在突然考虑到，是否当他转身，Juan也会带着白人的优越感，嘲讽他的肤色？
穆冬生不愿意再想下去，ABR在这个节骨眼撤单，无异于背叛，背叛他们当初的承诺，背叛他们的联盟，背叛他对ABR在攻略南美市场时的谋划和付出。
他原本一直骄傲地认为，他与这个行业里任何一个业务员都不一样；他一直骄傲地以为，别的业务员在客户面前没有一点主动权，可他有；他甚至骄傲地觉得，他的层次和市场攻略上的成就，足以让他加入客户管理层的决策，改变整个行业……
可现实告诉他，客户永远是客户，他们没有感情不谈交情，只有他对ABR有巨大利益，ABR才会高看他一眼。
而现在，他只是个连订单都做不出来的供应商，仅此而已。
穆冬生舔了舔唇，虽然目前他的情绪和事业大受打击，但理智依然存在。他跟林安分析：“现在我们面对的不只是出货问题，还有台湾隆顺，以及其他供应商的联手夹击。”他轻轻地舒出一口气，又接着说，“A市有一家工厂已经接下了ABR的订单，并且很快就会验货。”
原先，ABR的订单在A市一直由穆冬生垄断，但现在，却已经有一家工厂不声不响地进行到了验货阶段。
林安咋舌：“怎么会？也就是说，在ABR这封撤单邮件发过来之前，他们已经联系了其他工厂？”
穆冬生点点头：“现在那家工厂如期把货做出来了，ABR这才放心地来找我们撤单。而且，我让人打听过，那家工厂的价格正好比我们低0.1美金，每一款产品。”
林安瞪大了眼睛：“为什么这么巧？！是ABR把我们的价格放出去了吗？”
穆冬生摇头，仰身往椅背上一靠。他双手盖住眼睛：“我不知道，但我相信ABR不会做出这么低级的事。可是，台湾那边就不一样了……他们手上有ABR所有供应商的资料，包括报价，一旦他们对供应商有任何偏颇，中间信息量的传递就可以改变整个盘面。”
“你是说Vera Wong把我们的价格给了这家工厂？为什么啊？”
穆冬生看向她，轻笑一声。
林安恍然大悟，其中的原因太简单了，因为那家工厂听话，不会跟隆顺争抢代理商的位置。如果她是隆顺，她也会选择支持听话的工厂，而不是培养一个心腹大患。
然而，代理商泄露供应商报价这种事，却投诉无门。尤其是目前这种情况，必定是客人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隆顺这种行为，甚至是在为之前更换代理商这件事上的摇摆，给隆顺一个补偿。
林安从心里生出一股凉意，她问穆冬生：“这算什么……大势已去？”
穆冬生目光定定地瞧着电脑屏幕：“知道1987年美苏签订的中导条约吗？”
林安近代史学得不好，但恰好大致知道中导条约这件事。当年美苏为了各自的利益诉求，互相妥协互相掣肘，这才签下这份和平共处的中导条约。
只是她不知道穆冬生提中导条约是什么意思。
穆冬生很快跟她解释：“有能力互相掣肘，才有能力和平共处。而现在，我们跟ABR，只存在我们单方面对他们有利益诉求，而他们，现在只当我们是普通供应商，可以随时被替换的普通供应商。”
林安愣愣地在他旁边坐下：“那我们要失去ABR了？”
穆冬生疲惫地把下巴靠在她的肩头，这才闷闷开口：“其实这段时间我一直在考虑重新扶持一个南美客户，但是过去这几年，我帮ABR一路策划，一起打下南美整片江山，现在ABR一家独大，根本没有客户可以跟他们抗衡。更何况，南美那边可以无单提货，发掘新客户，还要承担发货收不回货款的隐患。”
林安知道南美的形势，只要货到港口，收货人与船公司以及海关达成一致后，根本不需要等发货人手里的提单寄过去，就可以拿到货柜。
而提单是发货人用来制衡收货人按时付尾款的唯一凭据。
林安伸出双臂，搂住穆冬生的肩膀，在他耳边轻轻说：“不管接下来形势变成什么样，我都会和你一起战斗到底。”
穆冬生没说话，胳膊却紧紧抱住了她。
随着ABR撤单，新鲜资金停止流入，公司之前遗留的财务漏洞再也掩饰不住。穆冬生还没等到熬过危机，危机就已经提前爆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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